雅兴绵延 沉静探新路——陈锡权潮州歌册创作漫谈

    潮汕姿娘(女人)素有勤劳、贤惠、顾家的美誉,这自然与潮汕文化的长期浸润和熏陶分不开,而其首作俑者便是潮州歌册。过去的潮汕姿娘,大多不识字,没有文化,然而,谈起我国历史上诸如秦琼、程咬金、狄青、杨家将、岳飞、孟丽君、刘明珠等等忠君爱国的著名人物,潮汕姿娘却能如数家珍。原因无他,除了潮剧之外,更为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源便是潮州歌册。锡权兄小时候所耳濡目染的在家居庭院中家庭妇女和姑娘们聚集在一起,边飞针走线绣着各款花色品种的抽纱工件,边听着歌册的情景,也是我儿时文化启蒙的第一课。记得还不到上学的年龄,《百屏灯》我已经能熟练地背得出十几二十屏,而今重温《百屏灯》,记忆犹新的还是当年出口能诵的那十几二十屏。遗憾的是,光阴荏苒,这种情景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成为了我依稀的记忆。

    何谓潮州歌册,林有钿在《潮州讲唱文学初探》一文中说:“潮州歌册从早期的潮州弹词衍变而来。”郭马风也说:“潮州歌册是潮汕俗文学形式中最流行的一种说唱文学,它是从弹词演变而来。”(《潮州歌册——潮汕俗文学的一宗丰富遗产》)而李英群在《歌册拉杂谈》中则说:“潮州文人受弹词的启发,在潮州歌谣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一种方言叙事长诗。”可见,无论是“衍变”或“演变”也好,“启发”也罢,潮州歌册源于潮州弹词则无可置疑的是他们的共识。所不同者,在于郭马风的说唱文学说和李英群的“方言叙事长诗”说。笔者以为,单纯从潮州歌册的文本来说,因其题材主要是:“一、根据历史演义小说改编的故事,如《隋唐演义》;二、公案故事,如《大红袍》;三、潮州名人故事,如《翁万达》;四、才子佳人故事,如《临江楼》;五、民间故事,如《苏六娘》。”(林有钿《潮州讲唱文学初探》)说它是“方言叙事长诗”未曾不可。然而,其题材除了历史故事与民间故事之外,尚有非叙事的题材,如《百屏灯》之类,则又非方言叙事长诗所能囊括。更重要的是,潮州歌册不仅仅是阅读的,更是“吟唱”的,因此,就其艺术形式来说,笔者更愿意说它是从早期的潮州弹词衍变而来的一种方言说唱文学。

    我与锡权兄结缘于上世纪80年代。那时,我有幸参与了庵埠青年文学社的创办。成立不久,适逢袁穆伦老师带领的潮州文学采风团走访庵埠梅林湖,我们便一路作陪。锡权兄是采风团的主要成员,他与我们一起登白云岩,访中离洞,欣赏梅林湖海蚀石百鸟朝凰的风姿;一路交流思想,畅谈文学。心有灵犀,颇有相见恨晚之慨。尔后各为生计奔忙,就难得再有相聚的机缘了。不过,承蒙惠赐《潮州文艺》,我不时仍能见到锡权兄的潮州歌册大作。知其专心致志于潮州歌册的创作,十分佩服他的专注和毅力。在文学被拜金狂潮挤逼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当下,独姓“潮”字的潮州歌册,又何能独善其身。然而锡权兄却慧眼独具,不为所动,坚持创作不辍,先后出版了《人物风流史如歌》和《红幡》两本潮州歌册专集。把历史上潮汕地区曾经拥有最广泛妇女受众的“闺中文学”传承下来,并使之发扬光大,确实难能可贵,功莫大焉。

    锡权兄的潮州歌册创作,秉承潮音潮韵通俗晓畅的接地气传统,着眼于广大妇女群众,题材广泛,内容生动,音韵和谐,优美动听。首先,我们从题材方面看。除了应景的宣传类作品之外,锡权兄潮州歌册创作的题材主要有两大类:一是叙事类题材,二是抒情类题材。前者分短篇与长篇,短篇叙事作品有新编故事:《老师就是育花人》、《蜜月恩怨》、《姑娘的嫁妆》、《“管得宽”新传》、《山村绽开文明花》、《电波情缘》等,民间故事有《乌豆鸟》、《姑嫂鸟》等;长篇叙事作品主要有历史故事《红幡》。后者分人物抒情篇:如《山水长留颂韩公》、《人物风流史如歌》等;景物抒情篇:如《榕魂》、《鼓韵》、《潮州八景新唱》、《百鸟新声》、《百花争艳》、《游赏潮州牌坊街》等。相比于传统潮州歌册取材于历史章回小说和潮剧长连戏改编之局限,锡权兄的潮州歌册大大地拓宽了取材范围,使其创作视域更加开阔,从而也就使潮州歌册这一民间说唱文学更加有了用武之地,更加长袖善舞。

    再说语言文字方面,锡权兄的潮州歌册创作也有了不少新的变化。一是趋向于“雅”化。传统的潮州歌册虽“沃土根深”,然“原非白雪”,其受众多为潮汕地区城乡广大的家庭妇女与绣花姑娘。她们大多不识字,仅靠其中略懂几个文字者吟唱。故传统的潮州歌册用的都是她们能够听得懂的方言土语,如《百屏灯》开篇第一节:“活灯看了看纱灯,头屏董卓凤仪亭,貂蝉共伊在戏耍,吕布气到手捶胸。”“了”(意“完”,与普通话不完全一样)、“头”(意“第一”,普通话有此义,但在排序方面一般不用)、“共伊”(和他,即吕布)都是潮州方言用词。锡权兄早期的潮州歌册也还带有这样的痕迹。如:“小河现今列前茅,张英老师有功劳,‘口皮’起小河个过去,认识个人都摇头。”(《老师就是育花人》)“口皮(意为“交谈”)、“个”(意为“的”)、“个人”(意为“的人”)也是方言土语。这些方言土语,在后期的创作中就基本上没有出现了,后期的创作基本上用的都是书面语言。如《人物风流史如歌》的开篇:“歌文开篇唱潮州,古今人物数风流,士农工商多俊彦,各显才华写春秋。异乡名人留芳踪,爱吾潮邑振雄风,韩愈治潮方八月,世代景仰韩文公。”

    二是语言文字趋向于诗化。传统的潮州歌册因受众的缘故,追求口语化,甚至土语化,虽讲究一、二、四句押韵,每一节换韵,但只求朗朗上口,音韵和谐。传统诗词不仅讲究语言的优美、含蓄,讲究意蕴、韵味,也讲究音韵,除了押韵、平仄,还有粘对。锡权兄有深厚的传统诗词功底,写起歌册来,自然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俗韵含诗笔”(林汉秋语)。如:“且看滔滔韩水流,滋润崛起新潮州,改革春风正强劲,人民巨笔写春秋。”(《山水长留颂韩公》)再如:“大海丧生化鸟儿,每年乌豆播种时,漫山遍野寻弟弟,声声弟弟声声凄。”(《乌豆鸟》)音韵和畅,诗意绵绵。

    语言文字趋向于“雅”,趋向于“诗化”,使潮州歌册雅俗共赏,与现时潮州歌册受众文化程度的提高相适应,体现了锡权兄与时俱进的敏锐视野与大雅大俗的审美观,是值得肯定的。

    再次,从结构上看,锡权兄的潮州歌册创作在结构上也趋向于诗化。典型的例子是长篇歌册《红幡》。开篇之首,作者仿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用了一首词——《满江红》;而结尾也用了一首词——《金缕曲》。而中间的正文部分,则全部采取章回体小说的结构,每一回的标题都采用一副工整的11字对联。如第三回:“沙里淘金 林晋诚心挑俊杰,水中映月张宏慧眼辨忠良。”全篇六回,除了第六回70节外,其他各回每回都是64节。首尾呼应,层次井然,结构既完整又精致,显然是经过作者精心构思的佳构。开头结尾用了两首词,每回开首用了一副11字的对联,有明显的诗化痕迹。受众显然就不是目不识丁的妇女,而是文人。受众的不同是时代的变迁使然,也是历史的进步。而潮州歌册创作的诗化无疑是锡权兄与时俱进“沉静探新路”的必然结果。

    锡权兄对潮州歌册创作的情有独钟,虽缘于儿时母亲低吟浅唱的感染,也有着留住“火种”之执着。这种执着,我是十分赞赏的。不过,对于潮州歌册,我以为既要留住火种,就得创新,只有与时俱进,创新前行,才能留住“火种”。锡权兄自1978年开始写潮州歌册,由“雅兴绵延”到“沉静探新路”,至今已走过了30多个年头,这种坚持历史不会忘记,探索出来的一些新路我也是赞赏的。

    首先,语言文字的雅化乃至诗化,使潮州歌册“俗韵含诗笔”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时代的不同,历史的进步,潮汕地区城乡的家庭妇女早已告别了目不识丁的年代,潮州歌册在底层民众中也已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基础,加上声光电传媒娱乐手段的全面渗透,潮州歌册要留住“火种”,方法之一就是把它作为文化遗产给“馆藏”起来。然而,潮州歌册倘要求生存,求发展,则非“沉静探新路”不可。因而,由大俗向大雅转化,便是其新路之一。

    以锡权兄潮州歌册创作的叙事和抒情两大类题材观之,笔者以为叙事性题材作品,尤其是像《乌豆鸟》、《姑嫂鸟》等民间故事题材和像《红幡》这样的历史故事题材,完全可以把它作为方言叙事诗来创作。庄群说:“现在的歌册要很多人来唱来听已是不可能的了,如说书门类一样,由过去的听故事变成现在的看故事,听歌册也完全可变为看歌册。”(《人民心底通俗史世道人心万花筒——关于潮州歌册》)把听歌册变为看歌册,把通俗的说唱文学改造为高雅的方言叙事诗尤其是方言长篇叙事诗,填补我国历史上少有叙事诗创作的文学空间。既保留了潮州歌册“方言叙事长诗”(李英群语)的火种,又发展了潮汕地区的方言叙事诗,同时又加强了我国文学史上叙事诗创作的弱项。其意义是十分深远的,其前景也是十分广阔的。这是潮州歌册求变革,求发展的可行路向之一。

    至于抒情类题材作品,包括锡权兄最为满意的写人咏史题材《人物风流史如歌》和写景咏物题材《百鸟新声》、《百花争艳》三部曲。笔者以为则应该向“大俗”方向发展。尽管这类题材的作品锡权兄写得最得心应手,也最满意,得到的荣誉也最多最高,尽管这类作品“从内容到语言都明显有别于旧歌册,尤其是语言,更具有新诗词的韵味,也更规范化了(李英群《歌册拉杂谈》)”。但这类题材作品,由于其语言明白晓畅,音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更适合于“听”,而不是“看与读”,倘把它“雅化”或“诗化”,反而凸显匠心。因而,笔者以为干脆让它“大俗”,把它作为潮州方言说唱文学来发展也许更适合它的素性。这样,既可保留潮州歌册原来的“‘土谈’以及方言特有的句式”,保留“通俗化、口语化、生活化无疑是刻本潮州歌册曾有的最鲜明特点和突出优点”(李英群《歌册拉杂谈》)。又可利用电视台、电台等传播平台拓展它的空间,使之成为亦庄亦谐、寓教化于娱乐的新型潮州方言说唱文学,跻身于现代社会的快餐文化之中,其前景也应该是十分广阔的。这是潮州歌册求变革,求发展的另一可行路向。

    以上是我拜读锡权兄潮州歌册作品后的一管之见,也算是为锡权兄的“沉静探新路”敲敲边鼓,提供一己的点滴参考意见,但愿能对留住“火种”有所裨益。

作者
翁奕波
来源
潮州日报
发表日期